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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這個季節的遺傳學課堂上,我第一次得知生物基因的奧妙之處。

課本上寫:生物染色體上成千上萬的基因,大部分都不會表現。他們沉默地,在蜇伏中,等待霜消雪融。

等待那滴墜落髮上的春露將眠夢之歲結束。 

人生,也像那樣吧。

許多「基因」,早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便深植於心,譬如押有鄉愁韻腳的月光曲;譬如雨聲和離別的牽繫;譬如,蓮花,江南,蜿蜒水道,茵茵垂柳寫成的古典溫柔。他們靜靜躺在我們心裡,等待活化的線索,等待有一天承載他們的這副靈魂,在月光下、雨聲裡,或是翩翩飛上詩句的冷香包圍中,悠然記起。

這種「基因」,具體上來說,便是文化。

所以我才會在聽新聞廣播說「台南藝術大學舉辦別出心裁划船過校園中江南古橋的畢業典禮...」時,下意識地吟哦出「二十四橋明月夜」和「春風又綠江南岸」之類的句子,然後本能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一脈蓮葉田田的渠汊映著柳絲密密的光景,此外,那蕩漾在彎彎河道的扁舟上,竟坐著一行五人,分別是扳槳的,甜笑著一口吳儂軟語的慕容家婢女;落難的大理國皇子及其前管家;還有一個佛面煞心的出家僧侶。

 所以當好友容子問我:「...那去台南藝術大學怎麼樣?」時,我知道不需言語,水鄉、古橋、江南,這幾個關鍵字一輸入,她心裡必定也會有那樣一幅畫面,這是鑲嵌在中式靈魂的基因,一有機會就要表現,一表現就會有此癥狀,古往今來,被啟動此一基因的人絕不僅僅吾兩人耳,至少至少,我最近重放案頭閒暇翻閱的,《蓮的聯想》的作者,也是其中一個。

 六月傾盆,七月流火,這幾日天氣總不穩定。出門時:微雨;公路上:大雨,我們根本無從判斷下一小時的天公臉色是陰是晴,只有指點前方裹在喧囂水霧中的車輛為戲。遊康橋的徐志摩撐一支長蒿向青草更青處漫溯,遊台南藝術大學的我們對放肆的穿林打葉之聲故做不聞,按照警衛伯伯的指引,將車停在大門口斜對面,下了車,且談且行,向校園裡走去。

越過銅鏡廣場的視線捕捉到一排花籃,我們避開今日的畢業生主角,另闢藝術家書房到江南水鄉之徑。長廊為旅人擋下繽紛雨勢,但走到詩的盡頭,你我終要在纏綿雨聲中逡巡古典的源頭,找尋心中念茲在茲的浪漫。 不過,在水線交織的經緯將我們網住之前,黃昏與細雨都得先暫時等待——因為,一路行來隱隱已有飢渴之需的旅人,看到佇立湖畔的「南湖餐廳」四字招牌後,見獵心喜地一溜煙衝進乾爽且充滿鹹酥雞香氣的空間裡,各自點了杯檸檬綠和蜂蜜綠,倚坐窗邊,好整以暇地欣賞起框好的現成朦朧山水來。

聊工作,聊病人,聊客戶。聊我近日經耳進出的諸多江南想望,聊你每日彈指操弄之際,或喧嘩或沈寂的眾生。我們橫槊賦詩的豪情或許從畢業走進紅塵細雨的那一刻便慢慢被俗霧浸染,日常如黏在皮囊之上的汗濕襟衫,感覺很難過卻也擺脫不開,但只要有機會,釃酒臨江的興致還是有的——茶杯放下之後重新舉步,雨仍然絲絲點點地縹緲著,不過,這回徐行風景之中的兩人,儼儼然連走路的姿態,都魏晉起來。

草青樹青,南湖餐廳外的一汪渠水卻不青,雨後的人工河道帶著一股濃濁土色,但天曉得真正的江南運河又該是什麼顏色?我研究著橋畔告示,訝異地發現這橋身世漂泊,居然是從真正的他鄉移植過來。定定跨在兩岸之上的石橋透著沈鬱蒼老的味道,粗糙斑駁的肌理中,每一道刻畫都飽含身世,曖曖有光。

在這個彼岸的渡口脈脈含望,對門的芭蕉、馬櫻丹、或者逡巡狗兒,是古橋心中摹想的台灣風情麼?而你我,站在這個家鄉的土壤上聞嗅著千年記憶,曳柳流舟、蓮菱田田,又是否能喚起腦中埋藏的種籽?

剎那間我想起很多很多詩。然後定睛一看,眸中又只有橋了。

它婷婷佇立,溫柔地環抱我紊亂散落的想像,再一眨眼,我又回到雨聲點滴之中,周圍青山橫斜,天地吟哦。

有橋,吉安。有橋,敘斯。有橋。

有橋,瞬間點燃你我靈魂中的那個片段,當它徐徐睜眼,漆黑瞳眸中看出今宵的蓮即昔往的蓮,心跳砰然間,誘引今人涉江亦如催促古人涉江。

用不著那雙划橈的槳,我們都應該記起。

那,嫣然停駐於這一刻的芬芳。


記2006.6.3 與容同遊台南藝術學院,是日微雨。
註:容之遊記











左圖:吉安橋





















左圖:木造橋,應為所有橋中最新的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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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ngingwind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