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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握著方向盤,圓轉溜下交流道,筆直朝前開去。太陽很大,沿路滑行過車窗的蕉葉綠蔭散發出誘人清涼。車廂緊閉,從風扇徐徐放送的冷冽之中,你卻隱約聞嗅到一股熟悉氣味:成熟的乳黃香甜,來自熱帶、來自白炙夏日、來自香蕉產季的味道,在路途中環伺纏繞,你懷疑,是遊目四顧的濃綠蕉葉,催化了這場白日夢境。驕陽、沸蟬,棋盤街道上拱型亭仔腳微笑的弧度數十年如一日,你停妥車輛,轉身招呼兒女,跨出車門正要舉步踏上街道的那一刻,你聽見不遠處,傳過教室吹過操場最後直抵耳膜的學校鐘聲。

噹。噹。噹。噹。

午餐的鐘聲尚未唱罷,半掩校門早已抵擋不住飢腸轆轆的國小學童。不知是誰,率先由狹窄柵欄滑溜鑽過,一群小蘿蔔頭瞬間找到傾巢出口。在紛紛然各朝自家炊煙流動的四散人群中,你整整腳下那雙稍大的牛頭牌布鞋,邁開步伐。

腳印啪啦啪啦,與街道唱和,一如牆內傳出的,擊劍相交的韻律。你好奇心起,停下來踮起腳尖拉長脖頸,窺視圈圍的世界:石板鋪地平靜,楹柱陣列岑寂,灰藍屋瓦反映雲影天光。一陣風過,捎來旁邊山裡荒廢神社中儲存的蟬囈,牆角磚縫裡,青草隨之飄飄搖曳,鄉里間交傳的各色謠言也乘風刮進耳中。你記得,那時候你倏然縮回腦袋,唏咻一聲,學三哥撮唇運氣,吐露出幾串歪扭不成行的口哨,算是為自己壯膽。

你記得,你曾經不止一次懷疑,那棟矗立在長草綠蔭中的建築是否當真存在,或者只不過是烈日高溫下浮出的海市蜃樓?從你在矮牆上探頭探腦的那個年代,它一直孤獨而蒼涼地蹲踞街角,默默凝視你上學放學,吸收你每回臨去吹奏的音韻。直到你不再每天經過被禁錮的蔓草荒煙,你從歷史課本上讀到許久以前有個名號為「唐」的朝代,圖片上展翼欲飛的屋簷,似乎正在呼喚他們出走流浪到不同年歲的同伴。

話語嗡嗡,女兒扯著你,追問門口「武德殿」三字的意義,就在你耐心解釋日據時代、武士道、以及這些名詞和故鄉的關連之間,你發現自己已然堂堂踏進那個被牆擁抱的禁地。你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清亮流暢地,繞過樑柱、穿過石牆,最後透過重建時蓋上的玻璃帷幕屋頂,擴散到暑熱之中。

你的一雙兒女從未看過類似型制的建築,屋前屋後,好奇地打量來去。然而你知道有些什麼不對勁,不是整理之後一板一眼的翠綠園景;不是空氣中浮動的濃郁咖啡香味和院子裡熱鬧經營的休閒露天餐廳,不是累月經年的暌違,而是那些堆砌成坡的屋瓦,他們不見了。

終於,在十年前的一場無名大火裡,那些美麗的灰藍羽翼回應了冥冥之中的傳喚,張翅飛離這個小鎮。

引領著妻子兒女,你踟躇離開過於喧囂的杯盤碰撞聲響,朝鎮的中心走。脫離咖啡香佔據的領域,那股若隱若現的水果芬芳重新取得地位。你對兒女說要帶他們見識見識著名的老街,其實,你知道你正不由自主地,朝記憶中香氣的源頭逡巡而去。

彼時正當盛產之季,初夏正午的豔赤日色直曬歸途,你的同學如開閘洪水,轉眼竄入迥異巷弄,流得無影無蹤。在隱約蒸騰的裊裊白煙裡,你隱約可以聞到水果熟成的醺醉。沿著香氣的指引,你在農會前放慢速度,大力吮嗅幾口乳黃芬芳,暫時壓抑腹中轆轆飢腸。午飯時間,磚造廊前碌碌的搬運工都四散到鎮上偷閒覓食,你撒開步伐,想像著家門外漫無邊際的蕉葉綠蔭,一路跑過石塊堆疊的拱型亭仔腳,意麵麵攤上白水煮麵的蒸氣混合燙魷魚沾醬的甜辣滋味,讓你未吃午餐的胃納瞬間加速蠕動,你嚥著口水,告訴自己別再多想那在家中有客來訪時母親才捨得拿錢要你跑腿買回的美味,繼續跑過燙熱路面,一晃神,魷魚沾醬裡鮮綠翠嫩的哇沙米顏色,卻和河堤附近揮手搖曳的大幅蕉葉交融在一起……

你坐在麵攤前,正對著荒廢戲院,布告欄上貼著幾張陳舊的海報,早被張牙舞爪的南方驕陽嚇得蒼白了臉,桌上一盤燙魷魚一盤薑絲粉腸,一人一碗意麵,你的兒女正大快朵頤,渾不知你當年被飢餓驅趕著一路奔跑回家吃午餐,再被遲到的恐懼追逐著一路奔跑回學校上課的心境。也許,沿街佇立的老屋還懂些。即使時間再趕,你還是喜歡挨家挨戶逐字唸出山牆上或中或西或日的標誌,有些凸顯家族姓氏、有些紀錄建築年代、還有一些是你始終不明白意思的符號,不管是什麼,在邁著短腿奮力奔跑的你的心中,這條街、這些建築、還有這個被果香籠罩的小鎮,標誌成敦厚溫柔的總和,後來你才聽說,她名叫鄉愁。

你們在街上閒步,穿過一扇扇拱門。街旁的商店從農具農藥行改頭換面成服飾店、便利商店、以及時興的咖啡館,然而昔時建造來讓避雨行人穿梭的亭仔腳如今依然開放給躲太陽的遊客。你知道妻子和女兒都擦了一層防曬用品,忍不住微笑,納悶年幼的自己為何不曾想過好好利用左近遮蔽,只一逕兒地想著穿越蕉園時可以享受的綠蔭,望梅止渴地奔走過火車站前的長路,轉向東方,直到看見家門外那株火紅燎樹的鳳凰木,這才氣喘吁吁地放慢速度,擦拭滴落衣襟的汗珠。

「現在還有火車嗎?」女兒指著中山路盡頭的破舊建築,疑惑地問。

「現在沒有了。」你答。

那是由糖廠興建用來運輸甘蔗五分仔車的停靠站,在糖廠火車停駛、鐵軌拆除之後逐漸荒廢,正如同小鎮曾經引以為豪的香蕉產業,在工業取代農業的潮流下也漸漸敗下陣來一樣。你有時候想,沒有串串乳黃彎月的小鎮,就好像沒有火車抵達的車站一樣,是遺落自己定位的尷尬存在。你不自覺抽抽鼻子,找尋空氣中的熟悉氣味,這些年來你雖然不再定居小鎮,老家那株兩人環抱的粗壯鳳凰也已易手他人,但每次回鄉,當大片蕉園映入眼簾,你總可以精確的感觸到當年從烈日之下奔跑進蕉葉庇蔭中的,放心、安全、且鬆了一口氣的自己。

燒毀的武德殿浴火再生,沒沒無名的巴洛克老街在一鄉一休閒的觀光潮浪下挺胸昂首,你翻著手上的導覽雜誌,上面寫,在旗山車站的拆除危機威脅下,鎮人成立了基金會,發起許多活動捐募重建經費,也許有一天,你或者你的兒女能夠再次見到那座八角錐形尖塔,支持著鋪滿魚鱗狀瓦片的屋頂,從歲月中重新站出來。

也許有一天,你的兒女子孫也能夠感受到空氣中浮動隱約的蕉黃甜美,在掩映滿路的蕉葉清涼下,避暑、躲雨、擋風。

就像在這小鎮成長的你一樣。

「爸,你要帶我們去哪裡?」兒子問。彼時你們正穿過巷弄,離開大街,走進曲折繚繞的迷宮。

你眨眨眼,神秘的說:「爸爸知道一條捷徑,通往蕉園。」

通往覆路蕉葉,通往藏身綠蔭之中的彎黃甜美,通往家。

也通往那個小男孩奮力奔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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