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極光角的歌聲

我們系上某個幽默的老師有個說法：一個願意為了你到這個荒涼無聊的小鎮拜訪的朋友，才是真正夠交情的好朋友。

        你離開城的第二天，我的生活在趕著和指導教授meeting中開始。遲睡早起讓我沒來得及吃東西就匆匆出門，於是當事情告一段落，我推開系館大門被迎面潑灑而來的陽光照得有點晃神時，竟有那麼輝煌的幾秒鐘，我以為自己置身在那天下午的伊文思頓，你我正閒步大街之上，往城中心的麵店走去。

        我總是覺得一個人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分成許多片段，每一個細微的部分都寄存在某一位和你有關連的人身上。由那個人在你人生中的哪個段落牽涉最深，你可以據此在他或她身上追尋到各種線索，拼湊出自己當年的模樣——那一個你絕對會隨時間經過而逐漸遺忘的你，很神奇地，會好好在那個也隨時間經過而不斷改變的他人身上，得到保留。

        身為我的大學同學的你，幫我保留的我，是一個很溫柔善感熱愛生命傾擲熱情的女子吧！對照著現在的我，我有感而發地說，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變成一個無情的人了。有一部份可能是因為抽離了自己熟悉的人際社群，飄萍無託地生活在他方，長久地當一個外國人的關係。然而更大的可能是，我找不到或者害怕去找下一個能夠激發火花的人，結果我便慢慢成了一團將熄的灰燼。

        想必你看到自我防衛越來越重，連走在路上看到不慎摔倒在我前方的老婆婆或者路人牽出溜躂的大狗都要搬出一番陰謀論的我也很不習慣吧。當然不是說你都完全沒有變，我猜測在歲月的諸般磨洗下，你我看待世界的眼光越來越冷越來越超然，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社會化。

        我眨眨眼，默默解開腳踏車大鎖，決定回家做午餐。像是你來的那段時間一樣，認真地煩惱該做什麼款待客人。小鎮無娛，我能提供最精彩的顏色都在每天的餐桌上。回憶一下你來的這幾天，我炒過隸屬無國籍風的椰漿咖哩蔬菜、用大量椰奶和蔬菜煮了泰式綠咖哩、做了涼拌小黃瓜和義大利麵沙拉、甜點單上出現芋香椰奶西米露、提拉米蘇、和抹茶慕斯，當然，少不了我先前熱中不已的蕃茄羅勒海鮮義大利麵，因為你來，還難得奢侈地用了帶殼大蝦，雖然也是冷凍貨色，但等級硬是比我平常吃的可憐巴巴小蝦高了幾階……此外，我們一起去吃了新開的便當店和我平常光顧的韓國餐廳。你說看我寫的食物多了，很想嚐嚐我煮的菜，我卻不好意思地一再強調，我總覺得你的廚藝比我高明許多，光聽你說日常煮一大家子要吃的菜，就不是我所能負荷的吃重壓力。更何況我沒有忘記，在我大病那年，你在宿舍為我煮的中藥食補茶湯，還有一起上香料作物學時你作的香草沙拉。

        那天我在麵店很心血來潮地決定要點季節限定的蘆筍天使髮，或許是春天在空氣中躁動的緣故。打開這禮拜買的天使髮細麵，這是我未曾抵達的領域——通常我都是買Spaghetti——不過，經常以名取物的我對「天使髮」這個名字具有莫名的好感，何況，因為麵細，烹煮的時間相對縮短，正好解了我不愛花費時間煮義大利麵的心結。

        切掉蘆筍尾端約莫小指長度的木質部，我用削皮刀細膩地削著蘆筍的硬質外皮。我離開作物的領域之後你仍持續和他們奮戰。而光合作用、產量、還有曾經記憶過的諸多學名都已離我遠去，只在寫詩的時候為了惑人耳目用上一用。但是和你聊著米的心腹白、葫蘆科、葉耳葉舌等等名詞，讓我頗有舊地重遊之感，彷彿自己還是那個左手荷鋤耕種的，右手寫下類似「我努力思考鋤在地上的那段日子」詩句的農藝系學生。彷彿我只是休假暫離然後又重新回到種子、葉綠體、和黃熟千頃的夢。然後我悲傷地意識到，我在田野中的夢已經凋萎，一切都回不去了。

        處理蘑菇和蕃茄之前，我稍微清洗了一下整片的雞胸肉，灑上鹽與現磨黑胡椒，切半檸檬用叉子壓擠出汁，調味之後將之送進烤箱，慣常的375℉，這才開始爆香蒜片，炒蘆筍、蘑菇，一面製作義大利麵，一面用小鍋子燒熱開水擱進糖奶茶葉，煮一鍋熱伯爵。

        佛手柑的氣味和蒜香、檸檬汁加熱的酸馨綜合交融，時間，吱吱喳喳經過。

我努力思考鋤在地上的那段日子：

時間吱吱喳喳
散步以光合作用的方式
記錄走莖爬行的距離，從標題到結論
丈量季節的起點，意義就在那裡慢慢發芽成詩
在醒和睡之間堆滿色澤、汗水
以及參考文獻的床單和枕頭
信仰種子、葉綠體、膜和膜之間遞送不休的電子
凡是勇於站起來的基因都必然
連結夢黃熟千頃的那一刻

（2003年，我離開系上前為碩博士班送舊邀請卡寫的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