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頭沒腦的問題一點都不孟晞。

我愣了愣,疑惑反問:「這問題好像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吧?」

「雅棻她……,她也說過一樣的話。」昏暗中,我似乎聽到孟晞正在深呼吸。奇怪,從我關燈之後,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聽覺變敏銳了,可是孟晞和我聊起雅棻有必要深呼吸嗎?我正在猶疑自己是不是錯聽了什麼,孟晞接著說:「她說,『月光』的第一樂章要彈得既柔和又堅定,是很不容易到達的境界。」

「那個喔,那是我們高中鋼琴老師再三強調的名言啦。」看來在月光中受到心靈創傷的人不只我一個,我笑著為孟晞解惑,「你忘啦?我和她是高中同班同學。」

「但你們的鋼琴老師也是同一個嗎?」孟晞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咄咄逼人,「那時候她主修是鋼琴,你應該不是吧?」

我想了又想,卻還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攤手:「我不記得,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這答案有那麼重要嗎?」

孟晞一陣默然,然後才低聲回答:「沒什麼,我只是好奇高中時的雅棻是什麼樣子。」

這我倒是印象深刻:「她高中的時候喔,很活潑、很剽悍,是個什麼都要爭但卻能讓大家都很佩服的女生。不過上大學之後就收斂許多,大概我們系上高手如雲,所以她就變得比較低調。」

「不是吧!她是我見過好勝心最強的女生了。」孟晞笑出聲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頓時覺得鬆了口氣,這樣談笑風生、收放自如才孟晞啊!剛剛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出現一個屏氣凝神,小心翼翼的奇怪分身?儘管我看不清孟晞臉上表情,但從他說話的語調可以聽出來,他已經恢復正常,「她明明是謙虛,卻被你說的好像她技術欠佳不得已才收山的感覺。」

「是是是,你女朋友厲害無比,是那種不世出的高手,我們這種資質駑鈍的人望塵莫及啦!」

「這話聽起來真酸。你比我早認識她,誰叫你自己不把握機會?」

我搖搖手,趕緊澄清:「我可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我們就只是朋友而已。」

「我知道。」

我和孟晞聊著大學時代的過往、聊著他教的學生或我待的實驗室,聊著聊著,夜,漸漸深了,月亮緩步拾級,漸漸登上中天。風由山頂沿坡刷下,拂在裸露的手臂上竟隱隱發冷,秋天畢竟來了,在此之後,日夜溫度想必會漸漸拉開距離,東北季風將開始呼嘯過街,綿綿陰雨籠罩城市,宣告冬日主權。

我打了個呵欠:「這麼晚了,五哥怎麼還沒回來?」

「小宗學長的店快倒了,他這幾天都忙著盤點存貨,搞不好準備辦個結束營業特賣。」

「什麼?還開不到半年耶,未免太快了吧。」我倏然坐直身體,驚詫道:「而且他們店裡賣的東西物美價廉,應該很受歡迎才對。」

小宗學長比我們大上兩屆,以前在音樂系時經常開合購團從國外購買琴弦之類的提琴類零件,價格比台灣代理商便宜,品質也有一定水準,讓出身於小康之家如我的音樂系學生節省許多花費。小宗學長辦越洋團購買出了興趣,便籌了一筆錢自行創業,除了繼續賣零件之外當然也賣琴,五哥在「多瑙河」打工之餘,便在他店裡幫忙。

「有些東西便宜了反而沒人買,更糟的是,不但不買還質疑便宜的理由。」孟晞淡淡分析,「我們都是從小學音樂的人,我問你,你的大提琴是怎麼買來的?小宗學長一不肯跟那些代理商一起採取高價位政策,二不找音樂老師合作介紹,當然撐不了太久,因為能自我判斷樂器好壞的音樂系學生跟家長實在太少,支持不了這一塊市場。」

不愧是公司小開,孟晞這番精闢的見解讓我茅塞頓開,但隨即又覺得不對勁:「孟晞!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小宗學長!」這不是見死不救嘛?

「我跟他不熟。」

「那你也可以告訴五哥啊!五哥一定會跟他說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爸開了一家每個人都告訴他會虧本倒閉的店,他沒聽那些人的勸阻,堅持他就是要做這門生意。然後,那家店變成了兩、三家店,最後變成了一間公司。」孟晞聳聳肩,「就算我說了,我不覺得小宗學長一定會聽。真正有商業頭腦的人看到的市場是別人看不到的那面。」

「那為什麼你爸成功了而小宗學長卻失敗?」

「因為時間。他太早出現,而且沒有撐到他的目標客群發現他的那一天。就好像我們平常一天黑就開燈,所以根本感受不到月光的存在,必須等到突然停電的那一天才能發現月光的皎潔,而在我們發現之前,月亮已經高懸天邊幾千幾萬年了。」

聽著孟晞對商夜行為深入淺出的闡釋,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孟晞的爸爸,也就是饒董事長會這麼希望他回家繼承事業,而孟晞又為什麼極力反抗。就像饒爸爸花了很多時間經營那一片不被看好的小店一樣,孟晞也花了很多時間投入成功率微乎其微的音樂事業,這對父子,骨子裡流著一樣堅持的血液,誰也不肯對他人的看法妥協。

我想對孟晞說,也對我自己說,繼續撐下去,我們一定能夠等到停電的那一天,等到這個世界看見自己才能的那一天。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確定那一天是否真的會來臨。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ingingwind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