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極光角的歌聲

冰箱裡的那顆馬鈴薯和洋蔥已經靜靜地躺了快三個禮拜，原本是預備要作咖哩的，可在期中考壓境下，我一沒時間二沒心情下廚，再者，一直忘記買雞胸肉，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溜走許多時間。

剛好這天在中國超市買到了比我手掌還長的新鮮杏鮑菇，想想還是可以作咖哩，沒有肉，就作蔬菜咖哩吧。

關於咖哩我可以寫的故事很多，這大概是最沈重惆悵的一個。

時間倒退回2002年冬天。我剛上研究所，因為沒抽到宿舍搬到外面去住，同時準備著申請出國留學。現在想一想，那大概是我人生至今最孤僻的一段時間，除了幾位多年至交、除了實驗室的成員、除了父母家人，我幾乎不跟其他人聯絡。那時候我住在地下室，一回家手機便收訊不良，等我接了市內電話之後，我只要回到住處就關手機，只有不到十個知道我市內電話的人可以聯絡的到我。

其實也不是刻意耍什麼孤僻，只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來往應酬一下子疲倦了起來。感情失意固然是原因，加上甄試上研究所卻一心一意想出國的我在系上顯得格格不入，惡性循環之下心境自然越發封閉。現在看起來我有兩三個小小成就都是在那段時期、那樣的情況下勉力掙來，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起來當時的生命對我有何意義可言。

就在這樣的、生活的低潮期中，有一天，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爺爺住院，情況危殆。還來不及從這八個字昭示的事實中回復過來，另一通電話又來：爺爺過世了。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不過，對我來說，喪禮的經歷基本上是許多光怪陸離的總和。我們是個大家族，在人多嘴雜加上各式各樣糾葛的左右之下，要用什麼方式送走這個家族的大家長，光討論就耗費許多時間。我最大的感想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根本沒有時間好好地思索爺爺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不過當然輪不到人微言輕的小輩們作主插話。整個儀式拖的很長，爸爸看我反正幫不上忙，遂叫我回台北，等出殯前再回來。

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卻又有了一點點改變。從高雄回到台北，我的生活還是一樣封閉孤僻。老實說，我這個最小的孫女和爺爺並沒有很親近，再加上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及身為家族中學歷最高最好的一人竟然是女孩兒，十分遺憾云云——我從很早之前就不再是個小女孩了，這樣的話一說再說，總是讓我有點介意。

總之，那年的十二月底到一月初，我一直處在一種很恍然，不知人生意義何解的狀態。此外，另一個改變是，我開始為期短暫的吃素生活，不用說，當然是為了爺爺。

儘管熱衷於食用各式蔬菜，但我始終不是素食主義者。或許因為我太愛植物，大學畢業時拿的又是農藝學士，主修作物生理。我總認為拿不殺生來當作吃素理由，十分矯情。植物在我心中，不但是生命，而且還是比動物更高等的生命。在默默生產能源潔淨空氣提供糧食之後被人吃下肚，還要被反將一軍，否認它們呼吸吐納動作的存在，我不能贊同。不過，根據不知道是哪個親戚的提議，為了送爺爺好走，整個家族決定吃素直到出殯為止。

回到台北的那一天照例陰雨，我一頭鑽進頂好超市，買了胡蘿蔔馬鈴薯玉米筍秀針菇，外加一盒素咖哩塊，為我之後幾天的午餐作準備。和一般煮咖哩的程序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沒有肉，當時的廚具僅有電鍋與微波爐的我將所有蔬菜洗淨切妥後一股腦兒地全丟進電鍋，加水蓋過。外鍋先加一杯水煮軟蔬菜，然後將咖哩塊趁熱融進整鍋材料中，再加水半杯，待開關跳起，就有一鍋香噴噴的蔬菜咖哩。

我帶了三天的咖哩，又吃了幾次素麵素便當，便該回去送爺爺最後一程。爺爺害怕火化成灰的念頭，曾留下遺言囑子孫務需土葬，因此出殯的最壯觀場面便是八人浩浩蕩蕩地伴隨爺爺，後面長長地一兩公尺的隊伍，是從各地來的親戚、朋友。每個人手上都拿著花，我抱著一大束心愛的香水百合，走到爺爺要上車了，風水師要我們在路邊跪下，但背對著車，不能回頭。「別讓他捨不得走。」他們說。

許多氣味交雜在風中：花香、焚燒的煙味、引擎隆隆排放著廢氣。他們吆喝著於是我們知道，爺爺被送上靈車，準備啟程。不能看，不能回頭看，我們不能光明正大的說再見，因為牽掛與眷戀比生命還要沈重，沈重到讓靈魂不捨、讓未來拖延。

道別從來就不容易，但是如果我們始終不說再見，生命會不會就此停留在那個原點，遲遲不前？

後來我們的生活都回歸平常：餐桌上開始有肉的蹤跡，我們照舊吃的津津有味；我回台北繼續課業；父母重回工作崗位。

鍋中小火，我正翻炒洋蔥，煎香杏鮑菇，然後依序放咖哩粉、鹽、胡蘿蔔與馬鈴薯。在深夜做好的蔬菜咖哩，我放涼後置入冰箱：咖哩的香氣與蔬菜的甘甜，經過一夜的融合之後，會更加醇厚美味。

就好像在歲月中淘洗過，最後剩下的那點回憶，最動人心弦。

後來有一次我夢見爺爺：他、我、和弟弟祖孫三人在一起平和地聊著天。

我撒嬌也似地說：「爺爺，我以後想要讀到博士班喲！」

而他呵呵笑著回答：「好！...好！...」

在夢醒的時候，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爺爺終究到了另一個世界。而我，終究可以不再在乎他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繼續朝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