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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朋友】

解釋:只知聚在一起吃喝玩樂,而不能相互砥礪、患難與共的朋友。


摘自:教育部國語辭典

 

        雨聲,逐漸揚升。

     大雨開始時帶著泥土濕潤味道的空氣也隨著雨勢增大,被雨自己沖洗成清新乾淨的味道。

屋子裡所有的窗戶都開著。晚秋沁涼,由敞開的空隙嘩然流進室內。

「滷肉飯,妳要不要把窗戶關小一點?」

李潮慶坐在客廳沙發上把玩遙控器,轉轉這台、轉轉那台,但不論他怎麼轉,每隔一分鐘左右就會轉回那個頻道——螢幕上方的跑馬燈不斷走著「世界大戰目前因雨延賽,請稍待片刻,我們將為您轉播最新狀況。」

看著看著,他不覺有些焦躁,隨手抓起桌上那只裝著薯條的紙袋。

「咦?冷掉了?」李潮慶邊嚼邊喃喃自語:「還真是快哪……

像回應他一般,一道銀紫色閃電彎彎曲曲地劈開窗外夜色。

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三兩步衝進廚房。

「阿慶?怎麼啦?」

廚房裡,被阿慶稱為「滷肉飯」的盧祐帆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按著兩三根躺在砧板上的青蔥,俐落地將它們切成斜飛的蔥花。說時遲那時快,雷聲,接在她的問句之後,轟隆響起。

阿慶瞪著她,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盧祐帆嘆了一口氣,轉身將切好的蔥花丟入咕嘟咕嘟沸騰的鍋子,又打了個蛋進去,這才空出右手,用力敲了他額頭一記。

「拜託,你在我家耶!公寓裡又溫暖又安全,再大的雨都潑不進來,更不可能被雷打到。」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放著考試不準備在這種天氣裡跑到芝加哥來。」

半晌之後,終於從假想的雷擊中回過神來的阿慶才悠悠吐出這句話。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放著論文不寫在這種天氣裡到機場去接你。」

祐帆用最快的速度吐出她的回答之後,抓起湯杓從鍋中舀出少許湯汁,嘗了味道。

「呼!可以了!」她心滿意足地關上爐火。「李潮慶,去把你的垃圾食物收一收!我要吃飯了。」

阿慶盯著她忙東忙西:從保溫的電鍋裡盛出一碗雪白晶亮的米飯;從抽屜拿出茶包丟進馬克杯、沖入熱水、加糖加奶精、攪拌;從冰箱裡搬出兩三個保鮮盒打開,將盒裡的小菜分別裝盤。

「妳平常都吃這麼多?」他盯著她將大把海帶絲挾進盤裡以後,打開另一個蓋子繼續挾那裡面青白色的條狀物,那是、那是醃小黃瓜嗎?阿慶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當然不是。」祐帆斬釘截鐵地回答,手上依然不停,繼續掀開下一個保鮮盒,這次是翠綠的西洋芹薄片拌吻仔魚。「李先生,你好像忘了我今天一早就到機場去恭候大駕,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

這倒也是。

阿慶杵在客廳和廚房交界,默默看著祐帆。然後,在她終於要蓋上保鮮盒時,他突然開口:「放多一點。」

祐帆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再放多一點。」阿慶又吞了一口口水。不久之前送進嘴裡的乾冷薯條味道還殘留在口腔黏膜上,讓他更想嚐嚐面前的涼拌海帶絲、醃小黃瓜、和西洋芹吻仔魚。「我也想吃。」

「咦?你的Chili’s呢?」

祐帆斜睨了阿慶一眼。這傢伙,一個小時以前還口口聲聲嚷嚷著「你煮的菜能吃嗎?不行不行,我要買外帶。看棒球配Chili’s的炸薯條最好,就買Chili’s吧!」。

阿慶雙手一攤,擺出一副無辜模樣。

「好吧。」她咕噥一聲,手上長筷再次開始移動,只不過,這次是把已經擺在盤子上的菜色依序挾回保鮮盒。「要是沒吃完你就死定了。」

「不會。」阿慶揚揚手上、不知何時從冰箱裡摸出來的海尼根。「下酒正好。」

窗外,銀紫色閃電再次劃亮夜空,也照亮了他臉上的淺淺微笑:

「妳忘了嗎?我們可是『酒肉朋友』唷!這一點點食物怎麼難得倒我們呢?」

祐帆第一次見到阿慶時,他手上也拿著一罐啤酒。

同樣的十月底,只不過在四季如春的台灣南端,所謂「晚秋」的深夜,空氣十分涼爽,清風徐來,吹在裸露的手臂上,只不過微涼的程度。

這是她的第二個高二。

依據傳統,這南方港都第一志願的男生學校和女生學校在每年的這時候總要舉辦聯合大露營——少男少女們以班級為單位雙雙配對,練習搭帳棚、用木炭和火種炊煮三餐等等,當然,少不了露營必備的營火晚會,以及篝火將盡時的「第一支舞」,和晚會之後的聯誼活動。

這是她的第二次大露營。

也就是說,這是她第二次和「對班」——他們這麼稱呼另一所學校中經由抽籤和他們在露營的兩天一夜中命運綰合的那一班——進行露營前的分組、聯誼、和練習晚會節目;第二次經歷一群從未動手下廚的年輕人喳呼之後燒出一道道令人「驚豔」的菜;第二次營火晚會、第二次「第一支舞」……什麼都是第二次。

祐帆原本仔細思考過裝病在家不參加大露營的可能性,但最後決定:與其在大露營之後的數個月因為沒參加活動而被新班級徹底孤立,還不如乖乖忍受重複再重複的兩天一夜。至少,她知道在這過程中能有一點時間能讓她偷偷溜開,暫時卸下「努力融入新班級的留級生」角色的面具,獨自一個人靜一靜。

晚會結束之後,點名上床之前。

祐帆吃驚地望著營地鍋灶前,大剌剌地坐在露營用桌椅上,一個人默默喝著台灣啤酒的那個男生,有點不知所措。

應該是這個時間呀!離營地還有一段距離的晚會場地現正拉起布幕播放露天電影,如果對愛情文藝片沒興趣,也有不少人組團去夜遊,高唱著「墓仔埔也敢去」。熱血澎湃的營火晚會剛結束,被一支籤湊在一起的兩造人馬合作無間,順利完成表演,產生了好些共患難的革命情感。迴繞著「第一支舞」感人餘韻的會後活動,可是男女雙方友誼升溫的最佳時機,而這傢伙居然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喝酒?

祐帆忽然懷疑自己看見遙遠的前方,有道銀紫色閃電張牙舞爪地舞過夜空。

「喏!」忽然,那男孩扔了一罐啤酒給她。「給妳。」

「哪兒來的?」祐帆端詳著手上的易開罐。雖然夜暗光昏,她還是可以辨認出銀白色鋁罐上的細藍條紋,以及罐身上的四個字:臺、灣、啤、酒。

他沒有回答,逕自咕嘟咕嘟。好幾口之後,才指著自己說:「阿慶。」

她猜那是自我介紹。

在一般情況下每個人都會回答,報上自己的綽號或名字,但祐帆決定保持沈默。她捧著阿慶丟給她的那罐台啤,感受著從鋁罐透出的冰涼,考慮。

幾分鐘後,她坐上露營桌另一端,和阿慶面對不同方向,打開拉環,默默凝視重獲自由的白色泡沫快樂地溢出罐緣、衝向她的手,默默舉起易開罐,喝了一口。

一口,一口,又一口。

阿慶沒再問她姓名,事實上,他們看著不同方向的不同景色,各自喝著手上的那罐啤酒,兩個人都沒再多說。

悶雷自遠方湖畔響起的時候,她隱約感覺背對著她又隔了好一段距離的阿慶倏然跳了起來。

雨開始下。

豆大的雨點急速傾洩,厚重泥土味染上周遭每一粒空氣分子,祐帆回想起不久前的那道閃電。

原來,那不是她的錯覺。

「去躲雨吧。」在雷聲壓制下,阿慶的聲音仍舊宏亮有力。他隨手將自己的啤酒罐扔進帳棚旁的樹叢中,然後在她還反應不過來時伸手抽走她手上還剩半罐的啤酒:一樣,扔進樹叢。

祐帆直覺地要往帳棚裡躲,一回神時卻發現自己已被阿慶抓著手扯向離他們最近的建築屋簷。他跑得飛快,她氣喘吁吁的跟上他的腳步。

那場雨,來得轟轟烈烈,卻只持續了幾分鐘。

「早知道,就不丟了。」祐帆和阿慶並肩站在屋簷下,他看著兀自滴水的前方,惋惜地說。

她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心跳砰砰胸口劇烈起伏。

「喂!酒肉朋友,下次再一起喝酒吧!」

祐帆瞪大眼睛。但阿慶只是聳聳肩:

「妳不說名字,我總要想個代號叫妳吧。」

「盧祐帆。我叫盧祐帆。」

「嘎?滷肉飯?」這下換阿慶瞪大眼睛。

她說了名字,而他記住——用他特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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