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極光角的歌聲

後來？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老實說，阿慶完全記不得。他只記得，回紐約的那一天，他在芝加哥歐海爾機場等待登機時，第一眼就發現櫃臺上還放著一落面紙，幾天前，廣播曾經這樣說：「……旅客記得到櫃臺領取一包面紙，因為你們回去的時候將會很傷心。」

早知道他實在不應該偷拿面紙的。

回到紐約之後，阿慶還沒走進家門，就央求來接機的朋友帶他去超市買了夠他爛醉一星期份量的酒，可是說也奇怪，他才拔開軟木塞，祐帆的電話就來了。

阿慶以為祐帆從此不會再跟她聯絡，至少在她和那個David陷入愛河再遊上來之前不會再跟他聯絡，可是沒有——她幾乎每天都打電話給他，直到他發現自己開始像從前那樣，自然而然地撥電話找她訴苦、跟她炫耀要到了漂亮女生的電話，或問她女生為什麼這樣想那樣想……。

阿慶以為祐帆拒絕他之後會迅速跟David在一起，可是沒有——就他所知，這兩個人繼續宅在家裡不愛參加party只愛偷聞鄰居今晚煮什麼菜，要是感覺味道不錯的話就去敲門，兩個人偶而相約去看看電影、買買菜、散散步……。

「妳都知道自己喜歡他，幹嘛不速戰速決？」阿慶曾這樣問祐帆。

「文化差異吧。」祐帆的口氣讓他簡直能看到她邊回答邊聳肩，困惑但又有點心不在焉的模樣：「外國人好像都這樣談戀愛，我也不是很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

「滷肉飯，妳認真點好不好？這樣聽起來會讓我覺得自己犧牲的很不值得耶。」

「犧牲？你何時犧牲了？上戰場的人明明是David……」

接下來是一連串難以休止的口舌激戰，要是美國的電信公司知道客戶都用免費網內戶打時間來做這種無謂爭辯的話，祐帆和阿慶應該會被列入永不往來的黑名單。

正當阿慶正在喟嘆他帳面上和盧祐帆這女人認識十年可天知道自己到底瞭解她多少時？更造化弄人的事發生了，他居然真的喜歡上了一個真的蕾貝卡——只不過她並不是黑珍珠而是夏威夷珍珠。

而阿慶很快發現，文化差異的確存在，而對眼前鴻溝心存輕視的下場，可能會讓你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三個月之後某天，祐帆在準備口試的兵荒馬亂期間接到阿慶打來的電話，他說：「去拿酒吧！」

祐帆不買啤酒已久，但這是緊急狀況，她只好去敲David的門跟他調了一瓶海尼根，只是不免在邊聽阿慶在話筒那端泣不成聲時邊閃神想道：搞不懂隔壁這荷蘭人為什麼這麼愛用國貨？哪一天一定要讓他見識一下台灣啤酒威力。

沒有哪一次分手會令人好受，可是這一次，在連續賴著祐帆發洩三天之後，阿慶忽然想起祐帆拒絕他時說的那番話。是的，這世界上的確有分手之後也能如常聯絡維持友誼的例子，可那畢竟是少數，而且這種近乎奇蹟的關係從沒有在他身上發生過。

阿慶一想到自己和祐帆永遠不會有因為分手而永不聯絡的這一天，他，破天荒地覺得好受了一些。

他問祐帆：「為什麼在拒絕之後還打電話給我？其實妳很喜歡我吧？」

「我喜歡你啊，你不是在大三時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可是我跑掉啦！」

「不過後來又跑回來啦。」祐帆指出：「你在拒絕之後，也沒有跟我斷絕關係啊。」

「那為什麼蕾貝卡、還有芸荷、還有其他那些女生……」

阿慶開始語無倫次，他問的問題也開始超越祐帆這業餘心理諮商師的能力所及，她能做的，只有按下擴音鍵，這樣她才能邊聽阿慶顛來倒去講述過往的聲音，邊空出手倒滿一樽酒。

多少年過去，多少事改變，始終沒變的是，在某些艱難時刻，人只需要一杯酒，和一個傾聽的朋友。

在祐帆貢獻出幾乎長繭的耳朵、日益衰退的聽力、以及現代科學尚無法證實的電磁波暴露危險後，暑假時，回台灣探親度假的阿慶已經從失戀打擊中恢復得差不多，樂呵呵地準備挑戰親朋好友們為返鄉遊子準備的頓頓大餐夜夜笙歌行程，讓每個知道他剛失戀不久的人都驚訝不已，在這其中，反應最大的莫過於約在卡拉OK的大學死黨們：

「我們今天可是特別為你準備了一場失戀K歌馬拉松呢！」

阿慶走進點歌螢幕定睛一看，上面排列了一長串歌名：酒後的心聲、挪威的森林、分手快樂……，果然都是些和失戀扯得上關係的歌，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螢幕問：「竟然還有男性的復仇？這什麼鬼啊？你們很希望我去復仇嗎？」

大夥兒笑鬧一陣，最後只能將歌刪掉，重點一些想唱的歌。

等到嘶吼系的嘶吼完、深情系的深情完，連一直霸著麥克風的人都累得只能癱在沙發上吃東西補充元氣時，忽然，有一首奇怪的歌播了出來。

「舊情綿綿？」

一群男生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願意承認誰該為這首歌負責。

「別管它啦，大概是剛剛沒有刪到的歌。」有人說。

確實沒人有力氣理它，更何況光從這首歌那女主角長髮飄飄漫無目的亂走，男主角仰頭看天低頭看湖絕不以正面視人的MV拍法，就可以推斷出，以現場眾人的年紀，根本沒有人真正會唱。

於是，大家都把渾厚沈鬱的男聲當背景音樂，利用時間大吃而特吃。只有阿慶怔怔聽著他唱：「……一言說出，就要放乎忘記哩。舊情綿綿，每日怎麼想都是妳……」

他腦中浮起一個影像：一張秀氣的臉，和他喜歡的豔麗女生完全不符合，但是他消逝的遺失的再也不想回憶的青春歲月都寄藏在她那裡，那些快樂的悲傷的和她一起分享的過往與未來啊……

舊情綿綿，猶原對妳情意厚。舊情綿綿，心內只有妳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