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粉嫩、桔梗酣紫、太陽花光芒四射、百合香得肆無忌憚、卡斯比亞嬌滴滴柔弱弱地流水般傾洩而下......

「這花真水。」奶奶忽然說。

我調著擺放花器的位置,微笑著回答:「水喔?伙你載等去甘好?」

奶奶盯著這個方向,也不知道是看花還是看我,聽了我的回答,一聲兒不言語。我繼續手上的工作,剛剛的對話在心上船過水無痕,我全沒在意。畢竟,從奶奶開始有些許失智徵兆出現之後,我們已經漸漸習慣將奶奶當成小孩兒,不管問答往返重複多少遍,都別太認真看待。有時候她只是說說,有時候,她說過即忘,或許還有些時候,她其實並不真的明白自己說出的話。

然而從那之後,奶奶直盯著那盆花,並且在她離開我們家前,再度表示:「真水的花!」

「水喔?伙你載等去擺。」二話不說,我將花盆交給隨身照顧奶奶的印傭安娜。

這是奶奶第一次表示她對我插的花的讚賞。

也是最後一次。

我總是能從花朵中得到力量。

含苞的花、綻放中的花、盛極而衰的花,不管在花處在哪個生命週期裡,我總能從她們斜斜垂曳或亭亭玉立的枝條中感覺到在維管束中竄流的活力。有時候那活力拘束著被禁錮在層層蓓蕾中,就算相隔萬水千山仍癡癡凝視遠方的世界,蓄勢待發;有時候,那活力倏然由花瓣邊緣迸裂溢出,連周遭的空氣都喧嘩著被沾染上顏色;有時候,那活力僅存在花心內緣,只剩下挺住不讓附著花粉的花蕊奄奄垂落的最後一絲力氣,但她咬緊牙關支持著,即使將原本最豔最美的色澤都抽乾抽黃也在所不息地支持著。

我不知道當奶奶看她二八年華的孫女握著一枝枝繽紛嬌美的鮮花時,心裡都想些什麼?但若要我用一句話形容插花,我會說那是傾聽不同花材的聲音,然後指揮她們合奏成交響曲的過程。

衍申上述說法,我第一次以現代手法「指揮」水平花型便大獲好評。奶奶將那盆花帶回伯伯家不久後,我接到伯伯的電話。

「我都不知道你手那麼巧,會插那麼漂亮的花!」伯伯說:「之後你堂哥結婚,你可不可以幫忙插三盆花?要擺在客廳和新娘房裝飾用的。」

我答應下來,在那段時間中有空就到書店翻閱參照各式花藝設計書籍。我原以為這個任務最大的困難來自於自己的經驗不足,卻沒料到橫亙在前的,居然是生命的難關。

婚禮前十天的那個深夜,奶奶腦血管破裂,中風住進加護病房,病危。

住院、病危、開刀。一次又一次的探視及呼喊。每天早上的主治醫師巡床會報。大家排班輪流到醫院,每個人都告訴奶奶:「加油啊!你要撐下去!你的孫子馬上要結婚了呢!你不是一直很期待要去參加婚禮嗎?」

她躺在病床上,為婚禮新燙的頭髮又因為開刀被剃光。不知道她聽不聽得到?我愣愣注視奶奶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心中萬千不忍,但我假設她聽得到,所以我仍要述說以活潑愉快充滿開朗的語氣,就當她只是因為很累很累所以睡沈了。

奶奶用力和死神拔河的那段時間內婚禮按照原訂計畫舉行。從學插花後我第一次處理厚厚一大把我幾乎無法盈抱的花材:深紅、桃紅、粉紅......喜氣成一片的紅色系熱熱鬧鬧唱了三曲還加一首安可小品,當中,自然包括我因為首演成功而信心十足的曲目:現代水平花型。

在例行的探視中我告訴奶奶。

「昨天堂哥結婚,我插了三盆花送去伯伯家擺,很漂亮的花喔!用了香水百合、玫瑰、......」

她沒有動靜。

「我遇見了一個我很喜歡的男生。你知道嗎?他也很喜歡我呢!那天我們一起在誠品看插花的書......」我幫她按摩腳底,她的小腿抽動了一下。「你趕快好起來。沒參加到哥哥婚禮沒關係,之後我結婚你一定可以來了。」

「過年了,弟弟說你今年還沒給他紅包,等回家以後你要記得給他。」奶奶吃力地半睜眼睛,黑眸搜索著我們的聲音,緩慢地轉過來、轉過去。動過氣切手術的喉嚨一陣痰響,彷彿想說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她想說:「我要回家。」

不管是不是,那天深夜,醫生通知我們從醫院帶她回家。

「你今天插得比較拘謹,怎麼跟你以前的風格不一樣?」老師東調一枝玫瑰、西整一朵百合地,修改著我的作品。

和古典手法不同,現代手法活潑奔放,跟我平日插花的風格若符合節,這就是為什麼我第一次接觸現代水平花型就表現優異的原因。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過就是兩個禮拜哪。太陽花的莖太脆、桔梗的莖太軟,花折腰了幾枝;桔梗太垂、翠珠太彎,插腳的位置抓不準,總之,一切都不對勁。我握著剪刀,遲遲疑疑,猶豫著不知該從何處下剪。

「因為兩個禮拜沒插花了吧。」我答。

花藝設計是一門藝術,並且,和所有藝術一樣,天賦固然是決定性的因素,努力卻更為重要,沒有練習,手法自然生疏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嘲著:「明明是插過的花型還讓老師改這麼多。」

「哦?你插過水平花型?我倒忘記了。」老師說。

老師的學生多,又經常要因材施教個別指導,記不住誰學過哪種花型是正常的,但我卻不會忘記,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插這花型:第二次的紅色系花材紅得我頭暈眼花,第一次的粉紅色玫瑰又大又美,香水百合完全盛開時我拿剪刀剪下花粉飽滿的雄蕊,奶奶看著我說:「這花真水......」

終於,我察覺發生了什麼事:我跟這世界的聯繫在這兩個禮拜之內斷了一根弦,再也接回不去。

我想那可能是「死亡」這兩個字最簡單的定義。

 

圖:第一次現代水平花型作品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ingingwind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