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錦海鮮沙茶炒  

從小生長於海島的我,在負笈前往伊利諾州的一開始,並沒有真正意識「居住在內陸」這件事將會為生活帶來什麼太大改變,畢竟在港都這麼多年以來,「海」這個基因一直深埋在DNA序列中,全然沒有「一天不聞帶著鹹香潮味的風就全身不對勁」或「心情好或心情不好時會去海邊看海」等等顯性特徵。

但很快地我便發現,我對海的依戀聚焦於各色海鮮。

不離開海島不會發現,海鮮——尤其是生猛活跳的「現撈仔」——對內陸人士而言,是宛如天方夜譚般的存在。如果你對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中西部人士提到海鮮一詞,他腦中反射式浮現的影像應該是超市裡少少的鮭魚或者鱈魚切塊,蒼白、憔悴、昂貴,幾乎無法和美味一詞連結。當然冷凍區有更多選擇,但大半侷限在蝦子(不管有無剝殼,吃起來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藥味)、花枝(被切成小小塊狀實在看不出到底是花枝、烏賊還是小管的哪一種,非常適合鍛鍊咀嚼力的一品)、以及更多的鮭魚和鱈魚。

當然,美國中西部的飲食還有許多跟海鮮無關的缺憾,不過,對一個港都子民來說,沒有新鮮海產的餐桌真的失色許多,就算是一個埋首學術沒法將精力花在廚房中的研究生也一樣。

不知是不是神給我的補償,離開美國中西部六年之後,我因緣際會來到這個「餐桌上沒有菜沒關係但是一定要有魚」的極致海鮮之島。走一遭市場,一長排擺著蝦、貝、蟹、小管、海膽、各種看過的沒看過的魚……等等堪比水族大閱兵的攤位,真是令人即使用看的都滿足。

因為租住的小套房沒有廚房,考量清洗善後處理,我其實很少買魚,倒是常買晶瑩Q彈而被冠上「水晶」美名的小管,和在《跟阿嬤學做菜》這本書上看到「狗蝦」這個名字之前,因為總是看到販售的攤販一邊不停手地剝殼一邊叫賣,而一直被我擅自稱之為「剝殼小蝦」的這種看起來小小的蝦子。這兩種都是澎湖人餐桌上最尋常可見的食材,且買回來之後不需多做處理,對懶人或拙婦而言相當方便。只是有時我看著放在保鮮盒裡我自行混合了小管和狗蝦的「綜合海鮮」,總忍不住回想起從冷凍庫中抓出一袋凍得分不清到底是什麼的綜合海鮮「冰」,敲出一塊丟進鍋裡的景象,恍如隔世。

我真的曾經在人生中的那個時間點、住在那個地方、煮著那樣的食物嗎?

每次有這種疑問時,我總會來道什錦海鮮沙茶炒為自己解答。

需要用到的必需食材有:洋蔥、高麗菜、蛋和綜合海鮮,調味料用沙茶醬,另外再準備一點薑絲爆香用。老實說,在美國時我毫無所覺,但回臺灣後,每次做這道菜,我都會納悶:究竟當初是怎麼神來一筆地將這幾種東西炒在一起的呀?不過只要經過些許分析,就可以得出脈絡。

首先是洋蔥,在美國超市裡,洋蔥算便宜食材,不過都是整袋整袋賣的,雖然洋蔥耐貯藏,但總有日漸消瘦的時刻,因此經常需要想方設法多多消耗洋蔥;再來是葉子硬又沒有高麗菜清新香味總之和臺灣高麗菜天差地遠令人懷疑根本不是同一種菜的美國高麗菜,這也算便宜食材,是窮留學生的好朋友,但因為文不能包水餃武不能清炒,所以如何變化也很令人傷腦筋;然後有一打十二個冰箱絕對不缺的蛋,還有只能用重口味沙茶加薑絲壓制的冷凍綜合海鮮,最後還有欠缺技術的廚藝新手這個關鍵成因,就這麼薈萃成這道平凡無奇的家常小炒。

其實在美國時我還會加青椒,美國的青椒肉比較厚,香味沒那麼濃,因此和上述幾位角色較為搭配,臺灣的青椒個頭小、肉較薄,但青椒味兒濃得像在宣稱「我是主角!我要唱獨腳戲!」,因此之後再做,我都不加了。

將所有材料下鍋囫圇一炒到熟(若使用新鮮海產就必須最後下鍋,冷凍的不解凍就可以直接一起入鍋)後,用碗公盛比平常多一些的白飯,多多澆上熱騰騰的菜啊料啊沙茶醬汁啊,拌著白煙和熱氣下肚,神奇地,上述那些粗硬淡薄沒有風味等等,被嫌棄不已的食材特性,彷彿都被溶解、被消弭、或者該說,被昇華了。

於是在那個不能事事盡如人意的異鄉,不止一次,我開開心心地用這道菜下飯,往往意猶未盡,想再多添一碗。反而在這個豐饒富美的樣樣稱心的熟悉故鄉,不止一次,我發現自己重現不了當時滋味,然後,居然還有些悵然。

原來鄉愁,並不只在離開故鄉時產生。

不管身後是什麼所在,只要踏出離開的那一步,就註定要以之後的路途醞釀一壇永不停止發酵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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