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日長,從系館參加完畢業典禮後回到綠色積木房還能睡個午覺,養足精神迎接晚上的畢業兼入厝慶祝會。前一天晚上分派工作時,五哥和孟晞異口同聲表示:絕對不能讓一個路癡包辦採購差事,因為如此一來在巷弄中繞來繞去繞掉半個晚上找不到出路這件事百分之百會發生,到時害他們兩人少喝半打啤酒事小,要是有人餓到昏倒或者胃潰瘍發作就麻煩了。

既然他們如此堅決,被認為是路癡的我樂得多睡了會回籠覺,直到黃昏時分才下樓整理慶祝會場地——我們三人初次邂逅積木房那天晚上醉極而眠的前院。

房東歐巴桑在我們搬進來前曾將庭院裡的蔓生長草剷除地乾乾淨淨,並且將兩張木頭長椅靠牆擺好,我只要從客廳搬張茶几出來就結束布置,開始悠悠哉哉地斜倚在其中一張長椅上欣賞眼前慢慢沈落進城市的紅彤夕陽,以及暮色轉暗後點點燃起的燈火萬家。

山上鄰居不多,山下,繁星般璀璨的夜景更襯得周圍寂靜又黯淡。我跑進屋內打開客廳大燈,又跑到樓上房間翻箱倒櫃摸了某年強烈颱風來襲時買的蠟燭、打火機和手電筒,回到庭院點燃蠟燭的瞬間,五哥載著孟晞、食物和啤酒回來了。

「這麼浪漫啊!」燭光搖曳中孟晞將香氣撲鼻的Pizza擺到茶几上,似笑非笑。

我知道他一定正琢磨著要怎麼糗我,趕忙先發制人,「身為一個音樂碩士,浪漫是理所當然的。」

孟晞和五哥兩人充耳不聞,很有默契地將食物一字排開,很有默契地各佔一張長椅,很有默契地打開Pizza紙盒各自拈出喜歡的口味開始痛快大嚼。椅子只有兩張,等到我發現時,早已沒有坐的地方。

我一面瞪孟晞,一面伸手推五哥,「坐過去點!」

「坐著吃Pizza感覺不太符合音樂碩士的浪漫程度,我覺得你比較適合站著拉大提琴。」

不愧是貴公子,連舔掉手指上殘留醬汁的姿態都如此優雅,一時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的話還是他的姿勢讓我呆立當場,怒氣慢慢高漲,「想拉琴就說一聲,幹嘛這麼拐彎抹角?你今天在畢業典禮上彈鋼琴而沒有拉小提,是不是後悔了?」

「有什麼好後悔?你真相信什麼『人生最後一次演出』這種鬼話啊。」

「你有睡美人幫忙介紹工作,當然可以不信。」回想起師生倆的互動,我忍不住衝口而出,「可是對我和五哥或其他人來說……

「檨仔!」五哥爆喝一聲打斷我的話,隨即恢復平常音量,指著他挪出來的空間說,「你坐這裡。」

然而,這並不能平息劍拔弩張的狀況。

孟晞轉向五哥,眼神炯炯:「五哥,你也這樣覺得?你覺得今天是你最後一次拉琴?」

「當然不是……」孟晞的神情才剛緩和,五哥卻又繼續說,「我拉了二十年的小提琴了,就算不拉給別人聽,我以後也會拉給自己聽、拉給我喜歡的人聽,甚至拉給我的小孩聽,可是孟晞,檨仔說的沒錯,如果是上台演出,今天對我們,或是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音樂系畢業生來說,真的是人生最後一次了。」他頓了頓,望向孟晞的眼光忽然溫柔起來,「所以不管是不是睡美人的關係,只要有樂團的工作機會你都該去試試。」

孟晞一下子黯淡下來的表情證實了我的猜測,在音樂圈,想得到少之又少的樂團工作,靠得從來不僅是實力,還有演奏者背後的師承和其他條件,譬如財力、譬如權勢,而孟晞剛好具備這些條件,只不過……

「我也拉了二十年的小提琴,我不想嘗試這種方法。」

孟晞的口氣這麼斬釘截鐵,將這個話題徹底截斷。

在一片沈默中,五哥站起來轉身走進積木房,他再次出現時,手上拎了一張不知打哪兒搜出來的塑膠圓板凳,我和孟晞瞪著他放下板凳,坐好,吃Pizza,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彷彿之前的爭執根本沒有發生。孟晞看了一會兒之後也恢復平常表情,轉頭招呼我,「檨仔!還傻站著做什麼?坐下吃啊!」

「五哥……」我囁嚅著,看著五哥大方出讓的寬敞長椅,就是坐不下去。

他大手一揮制止了我,「我已經決定了!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呴,以後就留給覺得自己很幸運的人坐。」五哥豪氣干雲指著孟晞和我:「你,今天跟睡美人過招過得很辛苦;你,今天吵架吵輸別人。」他又指了指自己:「而我今天演了一首好曲子,大家都聽得很舒暢,所以這個位置今天就歸我啦!」

五哥橫了我一眼,「還不坐下?」

恭敬不如從命,我落坐開動,三人齊心協力,動手解決滿桌食物,以及搞不清有多少罐的啤酒。

那一天,我們離開學校,準備進入社會。

那一晚,後來我們三人口中的「積木房時期」,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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