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帆的問句沒頭沒尾,但阿慶不用向她確認,他知道她的意思,他知道她發現了。

她問他的是:你喜歡我多久了?而他只能回答:「說真的,我不知道。」

祐帆「嗯」了一聲,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的阿慶緊盯著她,但她看起來不像要繼續說下去,卻也不像要繼續保持沈默。在此同時,他的夾克攢在她手中,看起來沒有披上的意思,卻也不像要還給他。

球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熱烈,掌聲與噓聲,歡呼及倒采,一波波如潮襲來,但卻影響不了他們兩人。阿慶屏氣凝神,深怕自己漏聽了祐帆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可是他們彷彿置身在一層看不見的透明薄膜之內,被隔絕在震耳的鼓譟之外,互不開口的兩人之間,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祐帆才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在比賽時問你的。」

「沒關係,我忍得好辛苦,也差不多快憋不住了。」

「這實在……我不知道……」祐帆試了試,但還是放棄了。

兩個人都明白,這時候想說什麼都是語無倫次,無法真正接近問題的核心,不過,一直沈默相對也不是什麼好主意,畢竟他們花了這麼多錢坐在這裡可不是為了練習心電感應。

「要不要來一杯啤酒?」阿慶提議。

祐帆點點頭,阿慶於是舉手向啤酒小販點了兩杯啤酒。他將其中一杯冒著白沫的金黃色液體遞給她時,祐帆也將夾克交還給阿慶,示意他記得在喝冰啤酒前穿上。

冷涼的甘苦液體通過喉嚨滑進身體深處之後,阿慶覺得自己鎮定了些,也能繼續關注正在進行的比賽,甚至有了稱讚白襪投手好穩好有氣勢的心情。然而他抑制不了自己抽空偷覷祐帆的衝動,她抿著唇小口小口啜著冰透啤酒的姿態和他們倆認識的第一天如出一轍,當時有誰能料想到:一罐啤酒的緣分竟能持續十年之久?

也許他第一次找她喝酒的時候就喜歡上她了呢!

在此同時,被阿慶深情凝視的祐帆心裡想的卻是:這酒真冰!在颼颼呼嘯過身邊的寒風推波助瀾下更是冷入骨髓,她剛剛真不該逼阿慶喝,這下好了,現世報馬上應到自己身上。

可說到現世報,也許她更不應該在世界大賽第二戰現場逼問阿慶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這下好了,他們誰都別想專心享受加油吶喊的樂趣了。

但是,喜歡一個人已經很辛苦了,因為不想讓這個人發現而必須在他或她面前忍耐自己的滿懷好感更加辛苦。祐帆也曾經歷過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時刻,因此設身處地一想,或許早點踩下去對阿慶也比較好吧!畢竟他是他們倆之中那個比較不善忍耐的人。

仔細回想,很多年以前,她也曾在心中描繪阿慶發現自己一直喜歡著她然後向她告白的那一天,祐帆期待又期待,但最後卻是自己受不了每天戰戰兢兢面對著他的日子,就這麼說溜了嘴。之前那一次,不夠成熟懂事的兩人硬生生地弄傷彼此。他們何其有幸,不但走過傷痕癒合的痛楚,還能在心完好如初時再來一次。

在這一天終於到來的這一天,祐帆卻沒有什麼太激動的感覺,她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

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處理——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心中最重視的朋友。

每次收到祐帆從美國寄給他的信,阿慶就要在心中再提醒自己一遍:他並不是因為她在美國所以也興起喝洋墨水的念頭。

身為家中夭兒,阿慶有個優秀的哥哥在美國讀博士班,因此他對留學這檔事並不陌生,再加上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數學,考慮繼續深造也不是一天兩天,只是,在阿慶心中很深很深的一個角落中,他並不想承認,若非祐帆率先展翅飛離小島,出國留學在他心中將繼續是一個模糊的想法,可能永遠沒有具體成行的一天。

怎麼可能是因為她?阿慶將信依序疊好時,又在心裡再次對自己強調。大概除了感情狀況之外,祐帆對他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讀她寫的留學生活根本激不起任何人出國讀書的興趣,因為這口沒遮攔的傢伙把她的生活描述得集貧苦、孤苦、辛苦於一身,大概只比當兵好過一點吧,他又不是腦袋燒壞了,還沒走出這個火坑就急急忙忙預約下一個火坑。

但阿慶心裡卻又隱隱覺得驕傲,祐帆對他報憂不報喜,是真的把他當成朋友,不,不只是朋友,是比朋友還要再重要一點的至交好友。

正當阿慶下定決心開始準備出國留學事宜時,太平洋彼端,他的至交好友盧祐帆正手忙腳亂地跟自己的晚餐奮戰。因為剛好在中國超市買到難得出現——事實上是她到美國以來第一次看到的空心菜,祐帆規劃的菜單是肉燥飯及炒空心菜。肉燥和白飯早已用電鍋煮好保溫著了,但這炒空心菜……

祐帆花了好些時間才將空心菜的枯老葉子挑揀乾淨,用手折成適當長度,大蒜也拍碎了備在一旁。油鍋一熱,她按照記憶中媽媽炒菜的步驟將大蒜丟進鍋中爆香,緊接著該放空心菜大火快炒,但在溫吞的電爐上,眼看空心菜馬上就要耗盡保有清脆口感的關鍵數秒,鍋子卻怎麼樣都熱不起來,更雪上加霜的是油煙氤氳,照祐帆的經驗,再這樣下去房間裡的煙霧偵測器馬上就要開始警鈴大作。

她關掉電爐,一手抓著鍋鏟另一手提起兀自冒煙的平底鍋,越過房間直直衝往廚房彼端的小陽台,打開落地門,祐帆跑到室外等油煙與氣味消散,同時就著餘溫拌炒已經不綠也不脆的空心菜,想起自己還沒灑鹽淋酒,緊接著又在還沒反應過來時,被室內室外的劇烈溫差擾得連打好幾個噴嚏,就這麼一個不小心,沒握穩的鍋子落在地上,墨綠色的菜渣這裡一灘、那裡一灘的,飛濺四溢。

祐帆愣愣瞪著她好不容易買到的空心菜,腿一軟蹲下身來,她覺得自己又笨拙又失敗,眼睛一眨一眨的幾乎哭了出來。

妳就哭出來吧!發洩出來就好。

才不要,盧祐帆對著地上一鍋被她炒壞的空心菜掉眼淚,聽起來多窩囊、多丟臉啊!

祐帆正無法決定要不要為那無緣得吃的炒空心菜掉眼淚時,隔壁房間的落地門嘎吱嘎吱打開,有個人探頭出來,很友善地問她:「發生什麼事?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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