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購完畢,長途跋涉回到祐帆公寓之後,阿慶一卸下挑夫的職責便倒在沙發上,在一團紊亂的思緒裡,不知道為什麼,當年離開《如歌的行板》前,老闆私下對他說的那句話在此時此刻特別鮮明,在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重播。

「第一次讓她受傷的事,她絕不想再嘗試第二次。」老闆意味深長地說:「所以你動作最好快點。」

該死的!為什麼他那時就是沒有聽進去呢?

祐帆的聲音從廚房飄了過來:「阿慶,你要喝點什麼嗎?」

聽她在廚房裡鏗鏗鏘鏘地忙,即使累、即使心事重重,阿慶仍奮力從沙發上爬起來走到廚房:「我以為我們馬上就要再出發。」

「大概還可以再混個半小時。」祐帆看看時鐘,她將灌滿水的茶壺放到電爐上,扭開開關,然後便開始整理從中國城買回來的東西:蔬菜、豆腐、調味料、冷凍食品……等等,琳瑯滿目擺滿廚房流理台。祐帆看著和她並肩檢視戰果的阿慶,微笑問他:「晚餐想吃什麼?」

「妳還真以為我會逼妳炒米粉或煮火鍋啊?當然是到球場去吃囉。」阿慶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為了招待我,妳這幾天已經很累了。」

「那你還要我多買一點。」

「中國城那麼遠,妳又不愛依賴別人,總是自己搭地鐵去,一次能買多少?趁著我來當然能幫妳多扛一袋是一袋。」

原來,這才是他堅持要去中國城的原因。

祐帆埋頭將食物分門別類,任阿慶斜倚在冰箱旁盯著她看。有那麼一瞬間,阿慶覺得這場景既陌生又熟悉,彷彿曾經出現在他的夢境:那是祐帆和他已經結婚成家的平常假日,他們攜手到超市買菜,在貨架間討論下個星期的菜單,回到家之後,她整理戰利品,他就在一旁含笑凝視……

「家裡沒有咖啡,要喝什麼茶你自己選。」直到祐帆指著櫥櫃裡各式茶杯茶葉這麼說,阿慶才猛然意識到茶壺冒出的尖銳聲音。

水沸騰了,祐帆早就準備好兩個馬克杯,正等他做出選擇。

「唉,剛剛怎麼就忘了買杯珍珠奶茶回來喝?」阿慶心不在焉地掃視著祐帆的茶葉收藏,故意用唉聲嘆氣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奇怪了,我認識的李潮慶才不喝珍珠奶茶。」祐帆微微一笑。

「既然我認識的盧祐帆都開始看棒球了,我喝杯珍珠奶茶也不算奇怪。」阿慶挺挺胸膛,耀武揚威地:「跟某個膽小逃避的盧某人比起來,我一向心胸寬闊、勇於嘗試。」

「這樣啊,那不用選了,我泡這個給你喝。」

阿慶有些膽戰心驚地接過祐帆遞過來的杯子,吹了吹色澤濃褐到有些古怪的茶湯,抱著必死的決心喝下一大口……:「滷肉飯!那麼多正常的茶妳不買,幹嘛買味道這麼古怪的藥草茶?妳想改行當女巫學下毒嗎?」

「咦?剛剛是誰說自己心胸開放勇於嘗試的?」

「再怎麼勇於嘗試也要看狀況啊!這麼難喝的巫婆茶怎能跟珍珠奶茶相提並論?」

「台灣到處都買得到珍珠奶茶,在美國卻要花很多時間和代價才喝得到同樣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喝進去的珍珠奶茶不是珍珠奶茶,而是『難得』的感覺,其實你還是不愛喝珍珠奶茶。這和你們男生老愛說的『當兵三個月,母豬賽貂嬋』是一樣的道理。」祐帆的聲音越來越低:「人都是這樣的,越得不到越想要……

阿慶入伍不久後,祐帆收到他寄來的第一封信。

自從電腦與網路在人們的生活中地位日漸重要之後,收到一封手寫的信已經成了跟中統一發票一樣難得的事情,祐帆懷抱著鑑賞古董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展信閱讀。

然而,這麼稀有的一封信,其內容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流水帳。祐帆隨著阿慶的一字一句看到了軍營裡一間房住幾個人、每餐菜色如何、福利社賣哪幾種飲料……,整封信最有意義的內容是阿慶流伏地挺身標準姿勢詳解,祐帆甚至邊讀邊按照他寫的步驟做了一遍——她倒不是想練習伏地挺身,只是猜想這伏地挺身的作法中是不是隱藏著什麼能夠讓她理解一向說話風趣生動的阿慶寫出這封無聊信函的秘密?

結果是她的手臂酸痛了好幾天,連舉手寫板書都很艱難,自然而然地,祐帆就此將回信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直到阿慶又寄來下一封信。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次,祐帆對信裡可能會出現的內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真正讀完之後,對於阿慶能將一句話就可帶過的雞毛蒜皮小事寫成五頁信紙的功夫,連外文系畢業,飽讀世界經典名著的祐帆都大感佩服。

只不過,這封信真正的重點恐怕只有署名前的最後三個字:

快、回、信!

還真是一針見血,簡單明瞭啊。祐帆彷彿能聽到阿慶在她耳邊嚷嚷也似。可是要寫些什麼?她連和人面對面講話都時有詞窮,再說她的生活向來平凡,哪來能夠填滿五頁信紙的內容?

祐帆苦思良久,最後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流水帳應對流水帳——她翔實地記下自己每餐吃的食物,佐以詳細的外觀及味道描述,當然,用餐環境及價格也少不了,只不過,就算祐帆覺得自己已經寫得相當鉅細靡遺,她還是花了好幾天功夫才湊成一封重量相當的回信。將信封緘投遞進郵筒的那一刻,祐帆忍不住覺得這一切既荒謬又超現實。

我到底在做什麼呀我?

阿慶的第三封信很不巧地在此時抵達。

祐帆唰一聲撕開封口,匆匆讀完長達兩三千字,寫得密密麻麻的行軍操練流程加感想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她就被信的最後一段嚇到了:

寫信給妳是我每天必做的事,等待妳的來信也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收到很多很長的信。

像是怕她忽略一樣,阿慶用比前面大兩倍的字這麼寫著。

這一次,看完信之後莫名生氣的祐帆不拖不拉,很乾脆地馬上拿出信紙,也以比平常大了幾倍的字體用力寫下她的回信:

想要收到很多很長的信的話,請去要求你的女朋友。又,如果你這些信是因為裝錯了信封或寫錯了地址才寄到我這裡,我很樂意幫你代轉給Christian

雖然只是幾個字,但祐帆將信封好扔進郵筒之後,卻有種全身無力的虛脫感,好像她才是那個跑完三千公尺還要做一百下伏地挺身的人。

好累、好累。

對阿慶來說,自己到底代表什麼意義?而在自己心中,阿慶又佔據了哪一個位置?這麼多年來,祐帆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坐下來好好思索過這些問題。一開始他們是兩個朋友,朋友之間當然不需要界定這些微妙的心理關係,但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他們倆都刻意忘記:他們不只是兩個朋友,還是一個男生以及一個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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