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跟妳說聲對不起。」阿慶不知道自己幹嘛這麼拖拖拉拉的,他其實可以不要放開她,只要再抱緊一點,或用比較空的那隻手握住她,那麼也許他現在就不需要在這裡結結巴巴,說一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釋:「……那天我什麼都沒說,就逃走了。」

「沒關係,我也一直欠你一聲抱歉。可是我更想說的是,謝謝。」

「謝謝?」阿慶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起來:「為什麼?」

「『那件事』讓我成長了很多,我因此變成一個更好更成熟的人。」祐帆奇怪的打量起阿慶來:「怎麼?你好像很冷的樣子?」

還好不是「經過『那件事』我發現我們不適合在一起」。阿慶暗暗鬆了口氣,微笑:「這樣說起來我也發現,妳以前從來不會主動問我是不是生病或心情不好?反正只要是壞的事,我不說,妳絕不會主動問。」

「得了得了,多少女生排隊等著關心你呢,我何必跟別人一起湊熱鬧。」祐帆裝模作樣的撇撇嘴。

阿慶見她心情恢復,也跟著搖頭晃腦的開玩笑:「唉,我們倆果然是酒肉朋友啊!」

「那要不要再喝一瓶?」

「不了不了,再喝下去明天除了宿醉什麼事都做不成了。」阿慶義正辭嚴地拒絕:「我明天還要去參加世界大賽呢!」

祐帆心中一暖,知道阿慶關心她,不願意她喝冰的,所以自己也忍耐著不喝,但表面上還是要鬧鬧他:「認識你這些年,從來沒看過你這麼客氣,不過省下來的啤酒錢沒幾塊,當小費還不夠呢。」

「誰說要付小費啦?用來加菜還差不多。」阿慶哇啦怪叫:「這樣好了,明天的行程就是買菜,我們再多買幾盒豆腐回來做凍豆腐,晚餐就吃火鍋。」

「還買菜?冰箱擺不下啦。」祐帆橫眼瞪他,為了阿慶的大駕光臨,她到中國城大包小包地採購食材再提回來,到現在雙臂還隱隱酸痛呢!「況且明天晚上要看球賽,哪有時間吃火鍋嘛!」是誰一分鐘前還振振有詞地說因為要看球賽所以得停止喝酒的啊?

「明天晚上不吃,也可以當成後天晚上的菜色啊!這麼冷的天氣吃麻辣火鍋正好。」阿慶拍板定案,望著祐帆臉上那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忍不住想再逗她一下:「那我明天要帶炒米粉去白襪主場邊看邊吃喔。」

「李、潮、慶!」祐帆咬牙切齒,看得出她正極力忍耐伸手抓起空酒罐往阿慶身上砸的衝動。

阿慶和祐帆又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開了一陣玩笑,直到兩個人都覺得真的該休息了。祐帆先道了晚安,然後,在離開客廳前,她略帶遲疑地問阿慶:

「你明天真的要跟我去買菜?」

「有問題嗎?明天中國城的超市公休?」阿慶故意搖搖頭:「唉,只不過是一場不知道有多少勝算的世界大賽,芝加哥人就搞得像嘉年華會一樣連生意都不做啦?」

「正經一點,你沒看到我的態度很嚴肅嗎!」祐帆微微皺眉:「難得來一趟芝加哥,你不去Sears Tower、不逛Michigan Avenue,反而要去中國城?」

「高樓大廈、血拼激戰區,這些紐約都有啊。」真是傻孩子。阿慶凝視著祐帆困惑的神情,在心中暗嘆,她還真以為我是來觀光的呢。

「照你這麼說,你更不應該去中國城啦,誰不知道你們那兒的法拉盛什麼都有,說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國城也不為過。」祐帆偏頭想想,再度提議:「那去密西根湖邊走走怎麼樣?紐約總沒有湖吧。」

阿慶噙著一抹微笑,看著祐帆逐一列舉芝加哥的名勝景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莫測高深態度,終於超越了祐帆的忍耐極限:

「這也不想去、那也不想去!」她搖搖頭,長嘆一聲:「你到底來這兒做什麼哪?」

如果要祐帆選一個最不可能遇到阿慶的地方,那就是她打工的兒童美語補習班。雖然這並不是她選擇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但是看到阿慶站在櫃臺前,第一個躍入祐帆心中的念頭的確是:「我要辭職!我要換一間他不知道也不會去的補習班!」

同樣沒想到會在這裡王見王的阿慶臉色也不好看,難得地,這個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公關高手楞了足足有一分鐘,才表情僵硬地回答她:「有個朋友跟我約在這裡。」

就算沒看到他那活見鬼的模樣,祐帆也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朋友。他們倆大眼瞪小眼,雙方都還來不及思考第二句話要說什麼,那個朋友就出現了——Christine,一個和她一樣在這裡打工的兒童美語老師,踏著翩翩春風一般的舞步走出櫃臺,親暱地挽起阿慶的手,笑瞇瞇地向她揮手道別。

直到玻璃門在這對情侶背後緊緊闔上,她才長長吁了口氣。

果然,他的選擇還是那樣的嬌小秀麗、巧笑倩兮。

祐帆望著阿慶牽著她的手緩緩走遠,那個背影既熟悉、又陌生。即使她知道世界運行的規律不會因為誰為了什麼後悔而改變,祐帆仍忍不住要想:如果那一天她能夠克制自己的衝動,保持沈默什麼也不要吐露的話,那麼至少他們的友誼還能持續,她還能微笑聽他如數家珍的跟她報告女朋友哪裡哪裡好、抱怨女朋友今天陰陽怪氣,或者真不知道女生在想些什麼可不可以幫我出點主意……

就算那微笑很苦澀,終究她在他生命中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形同陌路。

真的結束了。祐帆真真正正地意識到:自己和阿慶再也不可能頂著「酒肉朋友」的頭銜一起笑鬧,就算他們能偽裝成什麼都沒發生,但一切都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坦然,一樣純粹。

想歸想,但祐帆終究沒有馬上辭去補習班的打工工作。她一向不是任性的人,更何況上一次難得任性一回所付出的代價那麼昂貴,讓祐帆對自己的人生越加規劃謹慎起來。

她耐心教導小朋友ABC、傾聽家長的擔憂及抱怨。在上課的時間以外,祐帆認真工作,為畢業後進入社會做準備。祐帆甚至沒有特別注意避開Christine的班表,她想,我要勇敢一些,這樣下次再和阿慶碰面時,才能微笑以對。

不論他是怕自己尷尬或是怕祐帆尷尬,阿慶再也沒來補習班接女朋友下班。大學最後一年的日子悠悠晃晃,一轉眼就過了一半。寒假結束沒多久,天氣一下子炎熱起來,讓人不禁覺得,這一年,春天又忘記拜訪高雄。

直到菩提樹廣場前又開始葉落鋪地,祐帆才發現,自己的大學生活即將告一段落。坐在光禿樹冠下看著擺脫枯皺老葉之後,迫不及待地從樹梢往上竄的嫩朱色新芽,回想那些他和她在菩提樹下互訴心事、盡情聊天的時光,不管如何武裝自己,祐帆的心仍然覺得痛。

她假裝自己是傷春悲秋的文藝青年,凝視著在漫長歲月中始終佇立在校園裡陪伴眾多來來去去莘莘學子的老菩提樹們,但這個即將成為文學士的人,卻怎麼也無法從記憶中挖出些描述風花雪月的隻字片語,只有那些和阿慶打鬧玩笑的片段,不斷不斷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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