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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呼應著兩人之間的靜默,在不知不覺間音量銳減。一時周遭只剩下電視兀自喧鬧不停。呱啦呱啦的英文對話連珠砲一般震動空氣,擾亂他們無言的凝視。

「比賽好像要開始了耶。」

祐帆打破沈默,率先轉身走回客廳。晚餐還在桌上,祐帆重新端起碗,啜了一口湯。

溫涼涼的。

她的視線朝四扇洋洋洞開的窗看過去:雨,已經沒了先前鋪天蓋地的氣勢,晚秋寒意則趁著這個空檔漫進室內,難怪前一刻還熱騰騰直冒白煙的湯這會兒被平衡成與空氣差不多的溫度。

祐帆瞥了阿慶一眼,意識中還殘存著他剛剛喊冷的聲音,但仔細一想,又不確定有沒有?

大概沒有吧!他向來是報喜不報憂,再怎麼難也自己咬牙撐過,除了少數真的令他難過到意識不清的時候,他半聲也不會吭,尤其是對她。

可是彷彿記得,剛剛在廚房忙得團團轉時,隱約有聽到「冷」這個字……

祐帆又看了阿慶一眼,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螢幕,在那上面縝密地秀出今日比賽陣容,更不用說球評和播報員正一搭一唱,口沫橫飛地分析賽前情況。她旁觀著那個目光灼熱到幾乎可以將她家電視燒穿的熱血棒球迷,雖然這會兒就算降冰下雪的也不會引起他半點興趣,祐帆還是站起身來將敞開的窗一一關妥,順便拉起窗簾,然後,繞回客廳茶几旁,端起鍋子,準備拿到爐上重新加熱。

「謝啦。」她邁步朝廚房走時,聽到身邊傳來一句咕噥。

「謝什麼?喜歡喝熱湯的人是我。」

「是啊,小心點兒,有一天妳的舌頭絕對會被湯燙到捲起來。」

阿慶漫聲回應,繼續目不轉睛地等待球賽開場,一面在啜飲杯中搖曳生姿的灩灩金黃。天冷,酒杯中的冰塊更冷,他的舌頭捨不得離開這既甘又苦的熟悉滋味,可是在這樣的氣溫下,喝冰啤酒實在是和自己過不去。

他只不過是感謝她把窗戶關上而已啊!幹嘛這麼快就反駁?簡直像被踩到馬上豎起尖刺的刺蝟一樣。這女人難道沒有想過:一個從亞熱帶南方港都被丟到寒冷北美大陸紐約的人,有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會轉性愛上攝氏個位數氣溫時的一盅燒滾滾熱湯嗎?

鍋裡那吸了飽飽湯汁與溫暖的凍豆腐和剛入腹的冰啤酒一比對,阿慶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慶,你會冷嗎?」祐帆的關心從廚房飄來:「我家的中央空調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會冷的話你可以先把睡袋攤開來蓋。」

「過敏、這是過敏啦!妳不知道中西部可是全美花粉密度最高的區域嗎?」睡袋?沒那麼誇張吧。他可是曾受過精實訓練的退役軍官哩。

「這可是我第一次聽說有人在秋天為花粉症所苦呢!」

嘲弄味道的笑聲夾雜在美國國歌旋律中,格外突兀。在球賽開場前的最後一分鐘,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很想喝那鍋湯、或許是因為美國國歌引不起他的共鳴——阿慶的眼光暫時離開螢幕,不由自主地往祐帆的身影飄去。

她正沈默而專注地凝望前方,漆黑瞳眸中空茫澄澈地反射出她看的東西。

阿慶望著她。

那表情似曾相識。

他想了一下:是了,在那個改變他一生的轉捩點上,他也曾經怔怔看著面前其實根本未曾看進眼中的景色,臉上浮現出這種表情。當時,滷肉飯也在場。

但直到好久好久以後,他才偶然發現,原來她在。

一走進大學博覽會會場,李潮慶便被來自四方的喧鬧包圍。

畫成一格格的攤位每一格代表一所大學。人群熙來攘往,彼此推擠著、談笑著一逕兒朝前走去。在人潮的推動下,阿慶身不由己地隨之前進,但他忍不住想:

這些人,真的都清楚該往那裡走嗎?

成績單已經接到好幾天了,不管再怎麼不願面對,事實擺在眼前,不會改變:

他,李潮慶,這個榮譽榜上的常客,可能上不了任何一所國立大學。

阿慶漫無目標地在擁擠的會場裡四處亂晃,儘管他對趨前搭訕的工作人員沒有任何反應,手上還是被塞進形形色色的傳單、文宣、資料……。阿慶不懂自己幹嘛來這裡浪費時間?既然他根本不想填志願,來參觀大學博覽會又有什麼意義?雖說到頭來他還是會畫滿空格,乖乖交回志願卡,但大學博覽會是給那些不全然明瞭各個科系葫蘆裡賣什麼膏藥的人打聽消息的地方,而他,從以前到現在,他唯一想讀的就是數學。

像執行公務一般將整個會場繞過一圈之後,阿慶隨即轉身拐進旁邊樓梯。在這個平時是體育館的會場,二樓以上是圍繞中央比賽場地的看台。當每一個走進這棟建築的人都在一樓眼花撩亂時,他在僅有寥寥數人閒坐喘息的二樓揀了個空無一人的角落坐下,眼神無意識地墜落,直到他感覺在腳下鑽動的那許多頭黑髮看起來活像到處亂爬的螞蟻,阿慶才收回視線,將焦點放在膝上琳瑯滿目、印刷精美的紙張上。

物理系、化工系、材料系……許多科系在傳單上對阿慶吶喊,讓他聯想到數學老師總將「數學為科學之母」這句話掛在嘴邊,以此勉勵眾自然組學生:只要數學打好根柢,不管讀什麼系都能駕輕就熟。

怎麼可能什麼系都可以?身為同學眼中的數學王子,阿慶從來沒想過要善加利用自己擁有的優勢去讀其他科系,因為,在他心中,數學的特別是不可取代的。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的獨一無二是否能夠持續下去——在他於聯考考出一生中最低的數學成績之後?

他不再注意其他人,只兀自思索。

直到同樣遁到二樓「避難」的盧祐帆看見阿慶時,他仍維持著沈思的姿勢。

向來就是群眾絕緣體的祐帆為了嚴肅的填志願決定,不得不在人叢中擠進擠出,她對一對一的解說不怎麼有興趣,倒是搜刮了許多書面資料,準備拿回家慢慢研究。會場的人實在太多,缺乏流動的新鮮空氣讓祐帆呼吸困難,摩肩擦踵的身影也讓她看得頭暈眼花,於是,將所有攤位都繞過後,她決定到會場二樓,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先將手上的資料篩去不合用的,再檢視是否有漏掉的學校,同時休息休息,最後帶著戰利品離開。

只不過,一上到二樓,李潮慶那枯坐的身影便攫住她的視線。

祐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待阿慶爽朗乾脆、標準港都男兒的聲音大聲和她打招呼。但她等了又等,他卻始終沒有反應。

他們距離太遠了嗎?這地方光線太差了嗎?疑惑走馬燈一般在祐帆腦中團團轉過。她佇立原地,隔著體育場裡的藍色塑膠座椅小心翼翼地觀察阿慶的表情:他目光呆滯地瞪著前方,似乎什麼都看到了,卻又什麼都沒看到。

他沈默而專注地凝望前方。雖然有一段距離,但祐帆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倒映在他漆黑瞳眸中的身影。雖然她知道他正怔怔看著她,但她也知道,他並沒有真正看到他,因為,他正在想事情。

她不知道那是件什麼樣的事情,不過,對他來說,那一定很重要。

於是祐帆任阿慶專心致志,沒有出聲打擾。她想,那對他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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