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知道憑妳這蚊子一樣的嗡嗡聲怎麼當個老師?」阿慶倚在冰箱門前看祐帆整理茶几、端菜端茶,在客廳和廚房間忙來忙去,他手上閒著,嘴裡倒忙著嘲弄她。

「明明就是你睡不好怪床歪——自己重聽不承認,還敢說我?」祐帆一心二用,一面不甘示弱地回嘴,一面戴上隔熱手套,準備將爐上的那鍋熱湯端到客廳去。

「我來我來。那個很重啊。」看那大鍋裡滿滿是料,阿慶終於放下手上的海尼根,搶到爐邊要幫忙。

祐帆楞了一楞,一隻手套還戴在左手上,另一隻手套已被阿慶拆了下來。他就站在她身邊,兩個人靠得那麼近,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她試著屏住氣,看著什麼也沒發現的他急急湊向前去扯下她左手的那隻手套,對於自己粗重氣息吹動她髮絲的這件事情渾然不覺。

一秒、兩秒、三秒……

一串響雷在窗外轟然炸開。

阿慶嚇了一大跳,動作也,瞬間凝固。

……二七、二八、二九。

「沒事的。還是我來吧。」她輕盈地剝下被阿慶搶去的手套,一手一隻戴好,端起鍋子就往客廳走。

「這是我的晚餐,我煮得很辛苦呢!才不想等下被哪個粗手大腳的傢伙打翻。」她拋下這麼一句。

阿慶苦笑著凝視她的背影,束得一絲不亂的馬尾在她轉身時甩出漂亮的弧線。她說他重聽,重聽的人才不可能在滂沱大雨的背景裡聽到她這句抱怨呢!她說他粗手大腳,如果他真的打翻她的晚餐,也絕不會是因為粗手大腳的緣故。

祐帆擺好所有菜色,最後一次折回廚房拿碗筷湯匙,順便推推還沒從雷殛中恢復的阿慶:「好啦,可以吃飯嘍!」

剛煮好的湯騰騰冒煙,阿慶用筷子撥撥碗裡的蕃茄、蘑菇、大白菜、……這簡直是火鍋嘛。

「呃,這魚丸中國超市買的吧?我買過,很難吃,脆脆的很噁心。」

「那是你不會買。」她餓了一天,幾口熱湯下肚之後,才有力氣跟他繼續纏鬥:「你一定買到港式魚蛋,而且人家不說那是脆,那叫彈牙。」

他閉上眼睛,抱著必死的決心將魚丸送進口中,咬了一口。

果然是台灣,不是香港。

在口腔裡化開的柔軟綿密魚漿讓他暫時閉上嘴,直到他的筷子再次在碗裡他鄉遇故知:「凍豆腐?美國有凍豆腐?妳哪兒買的?」

嘩!芝加哥居然有凍豆腐?衝著這點,他忽然有轉學的念頭。

祐帆看著他又驚又喜泫然欲泣的表情,暗暗想笑。前一天到遙遠中國超市扛一堆豆腐回家的辛勞果然沒有白費。不過表面上,她只是輕描淡寫的說:

「我自己做的。」她用筷子輕輕壓了一下碗裡的凍豆腐,觀察完湯汁流出的程度後,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滔滔不絕地傳授他「作法」:「很麻煩的哪。要先泡黃豆,泡完要磨,磨完以後……

阿慶垮下臉來。他早知道這女人廚藝精湛,沒事就窩在廚房研究新菜。但泡黃豆?她是古人啊?做凍豆腐得從黃豆開始的話,他還不如買張機票飛回台灣、或是飛來芝加哥吃乾脆。話說回來,這次他來她家借住,不知道她做了多少塊他最愛的凍豆腐?

「逗你的啦,我才沒那個美國時間。」她一直在研究他的表情,等到覺得她終於捉弄他捉弄得夠了,才招出實情:「硬豆腐切適當大小放到冷凍庫冷凍,就是凍豆腐。這不是你最愛吃的嗎?在我家吃不夠沒關係,回去自己也可以做,很簡單的。」

不會吧……他瞪著她,真想把碗裡的湯朝那張笑臉潑去。

可是,她居然記得他最愛吃凍豆腐耶!

大露營結束後,照例男生班要先寫卡片向「對班」表示謝意。

那張對折起來有A4影印紙大小的巨無霸卡片在她們班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幾乎每個人都驚喜交集地蜂擁而上,爭先搶閱。

只有祐帆還坐在位置上。

都是這樣的——她已經歷過一次所以很清楚這整個過程——大露營結束,班上的歡愉氣氛依然浮動。這情形還會持續好一陣子:每一次收信、每一次回信、也許假日抽空再次舉辦聯誼……直到月考的陰影悄悄降臨,大家開始感受到「有比那些男生更重要的事」以後才會漸漸消散。

「誰是滷肉飯啊?」

混亂,隨著處在風暴中心的人各自歸座後慢慢擴散到教室的每個角落。隱約,祐帆聽到大家兀自呢喃的問句,但她依然沒有將同學們共同的疑問放在心上,逕自打開英文課本埋頭複習下一堂將至的單字小考。在她眼中,這些她早已爛熟於胸的單字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

對她來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或熟悉的事,遠勝過陌生的地方、認識新朋友、或者接觸新事物。

「叩叩叩,蝸牛在家嗎?」

祐帆嘆了口氣,抬起頭來:「頤夏,有事嗎?」

不知道為什麼,近來她認識的人很愛擅自替她取綽號。先是露營那晚自稱阿慶的陌生人叫她「滷肉飯」,再來,她又成了新換座位後,左邊鄰居黃頤夏口中的「蝸牛」。

「喂,我問妳,妳知道『滷肉飯』是誰嗎?」

「滷肉飯……就是滷肉飯吧。」那張卡片上到底該死地寫了滷肉飯什麼啊?

「唉唷,小夏,問她肯定不會知道的啦。」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不知道是誰說的話:「如果『蝸牛』只想躲在她的殼裡,你又何必老是敲門打擾她呢?」

祐帆低下頭,假裝用功讀書,假裝自己沒聽見其他冷嘲熱諷。很快地上課鐘聲響起,很快地教室再度回歸寂靜。英文老師走上講台後,小考考卷傳遞下來,祐帆握著筆,將答案沙沙填進每個空格,空蕩蕩的心也彷彿被那些英文字母的組合填滿。

考英文時,她總是班上最快寫完、成績最好的一個。

祐帆環視教室,看著埋頭努力的同學。她和她們在同一間教室裡面對同樣的題目,她們穿著同樣的白衣黑裙,不過,儘管有這些相同,她還是那麼格格不入。

我真的是蝸牛麼?祐帆捫心自問。

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是老窩在殼裡不和外界接觸的蝸牛。

她只是……和大家不太一樣。譬如說,如果她是一隻蝸牛,一定是因為在其他生物討厭的雨天裡,只有蝸牛會愉快地伸出頭來,散步在喜歡的雨聲裡,尋找和自己有所共鳴的其他蝸牛——或許很少很少,但是只要能夠遇到、能夠認識,就能在將大地萬物洗淨的雨裡,看清彼此的長相,永遠不會忘記。

頤夏從沒說過為什麼替她取這個綽號,或許她該問問她的理由。

或許,她也是喜歡在雨天露臉的蝸牛。

不過在這之前……

英文老師開始講課,然後,在例句與課文之間,經過輾轉相傳的大卡片最後還是來到祐帆手上。可能是大家嫌折起來再打開麻煩,那張卡片居然大剌剌地以坦裎相見地模樣從課桌下悄悄塞過來。上英文上得如癡如醉,宛如置身異鄉的她看也沒看,覷了一個空檔便讓卡片繼續環遊教室的旅程。

但,就在她低頭瞄準前面同學放在背後的手,準備將卡片送進另一個人的掌握時,有三行小字,就這麼跳進眼裡。

滷肉飯:

其實我喜歡的是凍豆腐。

又,妳欠我一罐,記得還。

署名是李潮慶。

原來,阿慶的全名是李潮慶。

祐帆將這個陌生的名字默唸一次。海洋的鹹味,塵土飛揚的沙灘,汨汨冒泡的啤酒,青草的濕潤芬芳……一個接著一個,從她舌尖,潮般湧出。

最後,雨開始下。

原來,在電光火石瞬間,那傢伙終究在她心裡刻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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